醫療

醫病關係應何似,恰似飛鴻踏雪泥

文/醫病平台 羅彥宇(神經內科醫師)

【編者按】這星期邀請中生代良醫回憶「教我人生的病人」。一位長期照顧失智老人的醫師卻語重心長地道出,「醫師不該將病患或是家屬的正向回饋過於放大,那些溢美之詞不過是他們所熟悉的人情世故,但醫病關係或者醫生與病人家屬的互信,也要有所保留。所謂視病『猶』親,而非視病『為』親,有了精準的拿捏,醫病之間才能有長久的和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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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Photo by Jem Sahagun on Unsplash

這些年多半在神經退化疾病,尤其是失智症的醫療領域耕耘,所以搭建出的病醫關係,不只是病人與醫生雙方而已,也一定都包含了第三方:病人的家庭照顧者。這個第三方的照顧者,正是病患的代言人,所有醫病之間的溝通決策,不太可能由已經有嚴重認知障礙的病患承擔,因此需要最能貼近病患心之所願的家人來協助。

這個第三方對醫療端來說,卻是既熟悉又模糊,我們好像知道每次帶病人來診間的人是誰,也好像知道病人都是他照顧的,但基於診間該有的醫病互動,我們又不可能對這個照顧者本身多所探究,深怕觸碰到不該觸碰的個別隱私,所以我們對這個第三方角色的理解,其實非常片面。

我經常在偶然的機會下,才明白每次帶來看診且詳細詢問病情的女兒,其實是住在台北,不住花蓮,而同住的家人卻一次也沒出現過,我因此難以分辨誰才是適當的共同決策者。或是每次帶來的家屬,一會兒大兒子,一會兒小兒子,但為了家產兄弟鬩牆,之後分別來跟我訴說對方的不是,並要求診斷書,以証明遺產簽署時病人的認知功能,作為對簿公堂之用,我才明白我的角色並不是醫生,而是證人。

或是以為多年守護病人身旁的女子是妻子,但其實不是,甚至幾年後病人被女子詐騙數百萬,病人的兒子才出現說明,父親跟家庭疏遠很久了,也就是說,我們長期聯絡關懷的那位家屬,深怕她因照顧負擔而無法喘息的那位家屬,是個詐騙集團。以下就最近的一位照顧許久的病家,談談失智症病人家屬教我的人生故事,不見得都是溫馨,但非常真實。

A先生是我在台東每個月固定支援看診的一位退休老師,長期患有糖尿病,而過去也因為冠心病而放置支架,女兒注意到其記性衰退,該打胰島素的時間都沒有準時,房間還留有一堆過期沒有吃的藥物。A老師在診間的表現卻應答自如,談笑風生,更提及退休後參加釣魚社團活動,非常忙碌,她的女兒卻在背後猛搖頭,表示根本不是這麼回事。我們因此進行認知功能的評估,也徹底安排腦部掃描,初步診斷是極早期阿茲海默症。

由於糖尿病的處方實在有些複雜,尤其腎功能仍然不錯的前提下,增加胰島素的使用,我相信會更不容易讓病患遵從醫囑,因此偕同糖尿病照顧的醫師簡化用藥,至於長年在友院追蹤的冠心病,因為狀況都穩定,所以也不便介入。

幾次診間來回之下,我們用上了標準的膽鹼酯酶抑制劑,似乎有些起色,女兒也比較有信心,失智症個管師也很用心追蹤,定期訪視。四年下來,認知功能的分數幾乎沒有退步,甚至讓我一度懷疑自己的診斷是否正確,每次回診,我都會笑稱這應該是我最希望能「誤診」的病人。

某天下午,我接到友科的學弟電話,說有一位嚴重腦中風病患,因為家人想要嘗試臨床試驗用藥,所以從台東轉院來花蓮,問問我的意見,我一看名字就覺得很眼熟,可是心想不太可能,因為A一直都知道我在花蓮工作,腦中風又是最典型的神經科重症,發生這麼重大的事怎麼可能不聯絡個管師,接著轉來花蓮卻又不是找我幫忙。

因此我藉著電話請學弟在急診詢問家屬,看看他認不認識我的名字,結果家屬是病人的兒子也與他同住,但卻說不認識我,我心想那大概就是同名同姓吧。後來病患住進加護病房,我實在忍不住想去探望,結果一看,心涼了兩截,第一截是這麼大片的中大腦動脈阻塞,預後非常不理想,第二截是他正是我長年看診的「極早期阿茲海默症」A先生。

後來我才間接得知,同住的太太和兒子與A先生關係淡薄,不太清楚我們團隊做了甚麼,只負責幫忙去友院固定拿冠心病的處方簽,並沒有了解到演變成心律不整,竟然有這麼嚴重的併發症,而每次陪同來回診的女兒其實在北部工作,這個關鍵的時刻也不在現場。

過去四年裡,診間內一場又一場看似和諧又成功的醫病關係,是短暫而片面的,我以為我認真地幫忙解決問題,也看似有得到良善的回應及相當的信任,但其實並沒有受到重視。直到這個關鍵時刻,我才猛然驚覺病人家屬跟我其實不熟。過去與個管師主動居家關懷的動作,說不定家屬還覺得是種騷擾,只是礙於我是他的醫師,才故作熱情歡迎。

在這樣危急的時刻,我誠摯地期待A先生早日康復,但也切實反省,不該將病患或是家屬的正向回饋過於放大,那些溢美之詞不過是他們所熟悉的人情世故,也是他們希望獲取更多醫護關懷的應對方式。

醫病關係或者醫生與病人家屬的互信,是有保存期限的,到了一個時間點,就該各自解散,而彼此祝福。學生時代的我,很喜歡念近代臨床內科學宗師William Osler的格言,每每能獲得啟發,他在一次與學生的座談中,勉勵行醫與求學要注意的原則,首要就提到「the art of detachment」,也就是掌握人我之間不偏不倚的情感分際,所謂視病「猶」親,而非視病「為」親,有了精準的拿捏,醫病之間才能有長久的和諧。

本文經醫病平台授權刊登於《卓越電子報》

原文:醫病平台/醫病關係應何似,恰似飛鴻踏雪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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